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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54节

    “他们并未言明过。但我知道他们想要方大人所为之事与越王殿下有关。”姮姬并不卖关子,她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卓思衡,于是便知无不言,“我曾听济北王辱骂过世子,那时世子以探病为名自京返回封地,他们吵嚷之事便涉及越王。济北王辱骂世子是蠢货混账,但过一会儿就说什么将错就错,越王性蠢却有人襄助之类的话,但后来他们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我只听得到这些,在这之后,他们便安排我去到方大人身边,此二事想来定然有所因果。”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卓思衡心中一闪念,仿佛所有的线索终于藉由姮姬的话穿在一条线上。

    “四年前的十一月。”姮姬记得十分清楚,“那年秋天非常的冷,济北王感染风寒,其实并无大恙,可世子还是执意归来,反倒路上自己先病了,到王府后昏睡了一日有余,我也是随侍病驾才无意听见他们父子的对话。”

    四年前,是水龙法会皇帝遇刺的那一年。

    卓思衡顿时心如明镜燃烛,仿佛一切都在他面前掀开了最后的迷雾,世间万物都以最澄澈的模样呈现。

    此时,他已有了下一步的计划,但面前还有一人也要考虑。

    “这话你不能再向任何一人说了,只有这样我才能设法保全你的姓名。”

    姮姬听罢点头。

    “你真的没有家人了么?方才堂上所言,是为隐护还是确实如此?”卓思又问。

    姮姬低头道:“我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家人……我是朔州人氏,贞元四年五年接连两次冬荒,我爹娘相继亡故……我有一兄长,舍命带我南下投奔叔父,至慕州时我俩已身无分文几乎饿死,他拖在王府做杂工的叔父带我去府里过活,自己离开了……哥哥与我告别时说王府里一定能填饱肚子过得舒服……但我在王府学艺从未吃饱过,过得也不舒服,更不知道如今兄长在何处是否尚在人世……”她的声音仿佛那年的雪片落入其他同伴当中,消失不见。

    卓思衡当然知道那场让他们四兄妹在朔州失去父亲的冬荒,他心中悲伤,此时不好展露,只道:“只要原籍还有记载,或许能找到也不一定,我可以帮你向当地官吏调取查看,在这期间你要在府衙做仆工,且不能对外说自己的身世。找得到我会让范知州告知予你,若找不到或者消息并非你所期待的那个……我也会告知。待到我的事处理完毕,你再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了。”

    姮姬听罢又要叩拜相谢,卓思衡赶忙制止,让她不必如此,暂且安置下来,保持缄默。

    ……

    而卓思衡接下来的计划,必须有太子配合。

    姮姬以为太子是皇家之人与此事关联莫大,不敢告知,但其实卓思衡并无不可告诉太子的理由,更何况事涉越王和皇帝遇刺,太子需要知道一部分实情——剩下一部分等尘埃落定后再知也不迟。

    第227章

    刘煦这辈子活到今日,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可听完卓思衡所述,仍是愤惊交加道:“难道父皇遇刺与越王有关?”

    皇后或许没有告诉儿子太多当年的沉疴与旧怨,卓思衡也觉该由皇后亲自告知才好,故而没有言明,只道:“与旧日之事有关,或许也与越王有关,当日我便奇怪,为何几个世子那么巧偏都不在,有人见圣上遇刺去报信家中倒也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济北王世子明明已到了御前,却是和越王碰面再行离去,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卓侍诏是觉得济北王世子刘伦是和我弟弟有所勾连?”

    “与其说勾连,不如说是被拿住了把柄而受到威胁。”卓思衡沉吟半晌道,“水龙法会行刺一事,虽不是世子主使,但就在此事上他有把柄被越王知晓,故而要挟其与自己携手。世子不能自主,便借故归家征求济北王意见,父子俩无路可走,便上了越王这条贼船。在那之后,济北王世子屡屡发难,想来都与此事有关。”

    太子惊异之余许久才沉声道:“济北王和其世子意图拉拢朝廷命宫不止,竟然还与皇子共谋,简直胆大妄为闻所未闻。”

    “表哥是已经想好对策了么?”范希亮问道。以他对卓思衡的了解,表哥绝不会在提出问题时没有准备好答案。

    卓思衡低头一笑道:“咱们不是到了人家的地盘了么?有一句古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

    “卓侍诏,真的有‘来都来了’这句古话吗?”

    在前往济北王府的路上,刘煦惴惴不安问道,他显然被卓思衡说服执行计划,可心中却因计划的内容过于大胆而无法安坐于马上。

    卓思衡心道我带回来的古话应该也算古话吧,可话是这样想但不能这样说,他为了安抚太子的心绪说道:“我怎么会骗殿下呢?再说杨令显已然按照吩咐派出,殿下可以放心与我同行。”

    看卓思衡胸有成竹之态,刘煦也稍回缓些紧绷,思索后道:“我们贸然前往,会不会反倒让他们起疑?”

    “我们到这里的消息只怕就会让他们起疑了,亏心之人自有亏心之事,更何况他们也担心姮姬之事败露,但我们不是给他们留了惊喜么?”卓思衡的语气好像是探望亲朋准备了什么意外之喜来庆贺般松弛,“殿下,你务必要牢记‘事出于意外,虽智者亦穷’这个道理,超出人意料的事会让人对自己的智识和能力产生疑惑,而动摇就是破绽,如果没有这个超出预料的惊喜,我们就量身定做一个超出他们认知的意外。”

    刘煦点点头,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些,也许确实是心中存有疑问,他又笑道:“卓侍诏,孔夫子的《论语》里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但你好像是个例外。”

    卓思衡也笑答:“孔夫子不是还说过克己复礼为仁么?我们今天是来验证圣人所言仁之一字的另一种诠释方式,所谓为仁由己,那我们今天如果成功了,就是成仁成功,由我们自己创造的仁才是真的求仁得仁。”

    ……

    本朝的藩王王府不许置于州府市镇,济北王府在慕州一侧的燕略郡内,看上去虽规制辉煌,但所在街道实在无法与帝京一些富户的宅邸所临繁华街市相比,只是王府毕竟是王府,高屋建瓴又有特例门庭市街,然而因配着萧条少人的北地小镇便显得有几分不配搭的诡异。

    怪不得藩王想搞些动作,非要联上本地官吏与京中皇子才能壮胆。卓思衡望着眼前的场景想道。

    但是还是打错了算盘。

    大人醒醒,已经不是藩王可以造反的地方武装割据时代了。

    济北王与自己的世子刘伦在收到州府衙门的通传后,已在敞开的正门前带着一家老小恭候多时。刘煦当朝皇太子的身份地位尊贵摆在这里,二人见刘煦骑马近前,急忙拜迎太子殿下下马到访。

    卓思衡则按照规矩早在街门口就下了马步行过来,他远远看着太子春风满面和煦陶然的模样心中甚为欣慰:孩子真的长大了,已经开始会骗人了。

    他走至门前向济北王和世子刘伦行礼时,一家血脉甚远只能追溯到太宗的堂亲已然寒暄完毕,刘伦见卓思衡便耐不住性子,尤其想到在国子监时自己受到的折磨,眼下在自己的地盘可算仰首伸眉,恨不得用鼻孔去直视卓思衡,而其父济北王却适宜得多,对卓思衡也同样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关怀,颇有仁厚的长者之尊。

    卓思衡与刘煦被让入正厅,刘煦依照卓思衡来之前的吩咐,非常主动地夸赞王府陈设与布置,然后适时道:“我在宫中时亦有听闻,及济北王府虽在北地,却有一处地龙温园,四季如春华茂似锦,不知此次可否有幸一观?”

    济北王笑道:“太子殿下愿意赏光已是小王阖家之荣。且让犬子引路。”说罢又看向卓思衡道,“他们年轻人爱这些俏的热闹的花哨玩意儿,我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也不知卓大人是否赏光与本王一道饮茶品茗?”

    四人一路都不说来意和正事,急得人自然会急,无需卓思衡和刘煦先提。

    听到这样说,卓思衡笑道:“王爷吩咐,下官岂敢不从。”

    将四人拆开后,刘煦随着刘伦远去,卓思衡明白这是济北王想借此机会支开太子试探自己,真巧,他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不是试探,而是圈套。

    自室外进入到室内,水仙花馥郁的香气盈满周身,书房已备好茶饮茶点,济北王礼让几次后率先坐下,笑道:“早就听闻殿下不日即将抵达慕州寻访,无奈不知殿下是否公事繁忙,不敢贸然相邀一尽地主之谊。幸好本王没有先去函求问叨扰,见太子殿下和卓大人神色疲倦,也知这几日如何劳碌辛苦。”

    卓思衡饮下一口热茶后也不知是苦到微微皱眉还是烦事入心,叹道:“本是即将打道回府的,谁知圣上一道旨意,只好再多留几天,不过事情也算处理得七七八八,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若是路过叔叔的家门而不如,岂不让圣上以为他失礼目无尊长?这才特意前来拜访。”

    “圣上的旨意可是为了方珲方大人一案?”济北王哦了一声后问道。

    “正是。”卓思衡撂下茶盏叹道,“这事儿触冒龙颜,下官于吏部考课大年又无有发觉,故而圣上怒斥臣失察,即便差事办好,这回去只怕也是难以恕罪的,都是方珲此人太过败德,岂止有辱斯文!简直是弃国法而不顾!”

    “本王因循祖制,不敢过问太多朝政,只是从前与方珲有过些许寻常婚丧宴席里的往来,见其仪表堂堂且谈吐直率,以为是能臣良吏,谁知竟如此不堪?”济北王好像第一天知道方珲方大人的奇妙爱好一般,竟有些许悲悯的表情道,“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女子,如今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事让范大人去操心罢……”卓思衡摆摆手道,“不瞒王爷,下官这一趟差事可是办得提心吊胆,回去帝京将方珲生前所书的几封往来书信和自述的与那些女子及其原本来历的记录算作证据,再连同案卷奏章一并上交,下官也算不负圣上所托了。”

    济北王即便极力控制,还是可以看出瞳仁在听到此话后不受控制的增大,立即以好奇作为掩饰道:“什么……书信和记录?”

    ……

    温园顾名思义,内里物候适宜,犹如春日,花草繁茂多为南地珍奇,刘煦无心赏玩,可样子还是做得十足,向心不在焉的刘伦不住询问花草的来历名目,转了半周才道:“这里地方真好,回去我也想上议父皇在禁苑设个用来冬日养体。听闻王叔一到冬日便会身体不佳,可有试过在温园中陶冶调养?”

    “试过,一般风寒期间在此处短住还算有效。”刘伦边说便不住用眼神去瞥刘煦,似乎想知晓其真正的心思,索性和他闲扯闲聊,于是顺口道,“只是北地虽有不少奇珍名药,却无名医。之前的几个庸医实在恼人,几幅药下来没个成效,反倒拖得父王病入严冬,更是难好,都教我们赶出王府去了,如今这个倒是医术不错。”

    刘煦牢记卓思衡的提点:刘伦不如他父亲聪明,从前在帝京和国子监时就见其急躁不耐的个性,且没有盘算,不然怎么会和越王搞到一处去?卓思衡要刘煦自由发挥,将一切话题努力引至恫吓上去,总之先吓上一吓,再施以诈挟。

    这正好是个合适的话题。

    与卓思衡相交多年,刘煦也逐渐学会了许多原本想都不敢想的语言技巧,此时他心念一动,竟全然配合愠怒的表情施展了出来:“哼!天底下的大夫庸医居多!父皇也是被耽误了龙体,不然怎会如此!王叔和堂兄皆是仁厚,不愿加罪于医者,父皇亦说要善待医徒,我却深觉不然!”

    刘伦在京中与刘煦有过一些王孙子弟层面的交往,知晓其性格柔和,第一次见他发怒,心道此人竟如此至纯至孝?

    谁知此时,面目狰狞的刘煦话锋一转,盯着他道:“毕竟伤损父母之躯的人,即便只是帮从者,于亲子亦是可杀大罪。为人子若对此辈仁慈,那才是天大的不孝。堂兄,你说对么?”

    第228章

    温园暖融胜春,可太子此言一出,刘伦却自脊背滑下透骨的冷汗:“殿下……殿下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怎么说起话还断断续续的。”刘煦目有寒峭,整张冷峻的面皮唯有嘴唇轻微翕动扬起,像是在笑,“不过是做儿子不能尽孝的无能之语罢了,我想世子见王叔急病,也有此心焦之感,不是么?”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刘伦一边笑着陪说,一边不自觉拿惶惑的眼珠去瞟刘煦,他心道怎么从前那个软面菩萨今天却像个阴晴不定的鬼差……难道他真的知道了?

    “对了,从咱们这里到帝京最快需要几日?”

    刘煦的话打断刘伦思路,他忙答道:“现下隆冬,北运河走不成,到帝京驿站快马轮换大致七日。”说完他疑道,“殿下不回慕州州府了么?”

    “不回去了,身上还有重务,自你们府上离开我便即日启程回京面见父皇。”

    刘煦轻描淡写一句,却教刘伦的心不住缩紧……

    ……

    “我哪知道是什么信札笔记的。”卓思衡摆手笑道,“太子殿下听闻有此物,便独自阅览,而后未给我与范大人同看,只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止方珲一案,更牵扯入能使皇室朝野俱震上震下之事。本来下官是要陪殿下径直返京的,但殿下心存礼敬之意到此访探,下官莫敢不从。”

    卓思衡演技经过多年打磨,已至臻化境,说得他连自己的都觉得有些担心似的又缓慢皱起眉头,略凑近济北王说道:“对了,关于这些信札,殿下的意思是,此事涉事甚广,恐引起朝野争议,而下官正恐自身因方珲一案鉴下谏上皆不利而获罪……下官想请王爷点拨一二,王爷久于藩地,自知此地情况,可有什么会动摇朝野的事若能尽早提点下官,下官也好为全家避灾免祸。”

    “这……这……”济北王满面为难,实则也是想蒙混过去。他自儿子口中得知卓思衡是厉害人物,也素来了解此人在朝中行事堪称心狠手黑口蜜腹剑,他一面惊异是否太子真的知情而卓思衡却不知,致使如此人物也有畏惧仕途的一天,又或者此人不过在演戏?

    他面心不一应对之际,卓思衡已然坦率开口道:“此处只有天地二人,朝政之事也是由下官提及,王爷若不愿,下官也是清楚规矩的。”

    “不瞒卓大人,本王若是早年……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您打探一番,可这些年……老朽身躯不堪疲敝,连年病衰已是无力回天啊……”济北王不愿露出半点破绽给眼前的危险人物,只虚与委蛇道,“连颐养天年都是奢望,哪还有心力去管这些林林总总世俗冗杂呢?大人还请自行珍重……”

    卓思衡笑言自己唐突,又主动圆回话来,将话题顺着身体健康转至老年保健知识,毕竟他是可以和沈相与曾老师两位老人深谈几个时辰的人,这些知识不在话下。

    倒是济北王在惊魂未定之后又陷入茫然若迷当中。

    眼前之人不过三十几许,望之更少,谈吐却有朝廷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不惑老臣之感,游刃余地张弛有度,让人摸不出底细和虚实;可说起身体康健汤药等琐事,又仿佛自己在与一古稀老者叙谈,养生之道娓娓而来,简直诡异。

    济北王因心浮胆虚,不愿多谈,总算盼回了儿子和太子,赶忙招呼人安排宴饮,又说一定要宾主尽欢,先去安排,命刘伦将二人暂安在客房梳洗休憩,然而刘伦领人回来后,只见父亲根本没有去做宴会的准备,而是焦躁烦乱地在书房里自顾自兜圈。

    “太子和你说什么了?”见儿子回来,济北王立即上前问道。

    “爹,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刘伦实则比他爹更慌。

    济北王大惊,忙道:“他告诉你了?”

    “没……但他话里话外好像就是那个意思!”

    “你个小子,没被套出话吧?”

    “绝对没有!”

    济北王得到确认后稍显沉静,他思索后拍了拍儿子肩膀低声道:“看来姓卓的没说假话,太子或许真的知道,但他却是什么都不知的。”

    刘伦也尝试跟上父亲的思路,回忆后道:“太子确实问我从咱们这里到帝京要走多久来着,而且听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回去慕州州府衙门了,就从咱们家直接触发。似乎……没有带着卓思衡的打算。”

    “那就是了!”济北王抚掌道,“这可不妙啊……若是让姓卓的知道还好办,可太子知道咱们和越王的往来……这不是往他心头和前途上插刀挖坑么,他不可能善罢甘休……这样,儿子,你快去写信加急给越王殿下,让他早做准备,还有,皇上的身体……”

    刘伦接话道:“之前的御医给咱们传话了,说还是不见好的话,怕是过不了春天了。”

    “那你把这条消息也给越王殿下带去。”

    “可是越王殿下这个时候差不多人在澎州,咱们送信给他可要比太子从咱们这里赶回帝京要花费更多时日,这可如何是好?”刘伦道。

    济北王听罢忍不住笑道:“我儿糊涂!咱们只要拖住太子,这什么时日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么?”

    ……

    慕州虽不是四州极北苦寒之地,二月初寒冬之际却也滴水成冰大雪封路。待到晚宴时分,院子里的雪已没过成人踝踵,室内虽有地龙,但因恐今日严寒突抵令人不适,济北王特命人在王府正厅额外添了足够多的暖笼,宴席两侧庭燎里均添了无味的鲸脂油膏,无论辉煌明堂还是暖融舒适,此地都犹似春昼。

    为求一尽地主之谊,济北王命人抬了只全羊在厅中炙烤,又布上许多北地名菜,加之陈酿烈酒,卓思衡心道就算皇帝御驾亲临也不过是这个待遇了。

    生怕留不住他们似的。

    放心,一定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