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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05节

    上到皇后和长公主,下到其他列席之人,都是言笑不迭,倍感轻松。

    赵王听了这话却一本正经摇头道:“父皇此言差矣,儿臣以为,父皇每日和大臣们言政事,然后才来陪伴儿臣,所以大人们就该送大菜,儿臣送小料足够了。大菜是宴席之上的必需品,就像诸位大臣是父皇所掌天下之贤能,不可或缺,儿臣嘛……这花椒给父皇的菜里添味道,儿臣就只管给父皇的日子添点乐趣就足够了。”

    一番稚语童言却惊艳众人,连皇帝都难掩惊叹赞美的目光,点头道:“好!朕缺了你,岂不是佳肴无盐?”

    赵王素来以聪睿闻名,只是多在亲贵之间传言,臣工之际不过只是闲谈听闻罢了。今日大家却都深感百闻不如一见,赵王不过七岁,便已有此虽是小儿之言但深思亦有哲意道理的话语,许多人心中便又觉得赵王如此显能再加之皇帝的宠爱,他日或许……

    四下有人飞快交换眼神,但最终,所有人的私心都化作一句句对赵王殷切的赞美。

    坐在前面的卓思衡一面觉得赵王可爱聪明,一面又松了口气。

    还好太子没有只送那些山珍之类的东西,否则岂不和赵王一个小孩子送来的东西一样?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子是必然要经受责备的,在旁人眼中也会显得格外无能。

    真的好险。

    不过如果太子再不来……可能会更麻烦。

    终于,在卓思衡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马上要蹦出来后,太子姗姗来迟。

    皇帝刚得到了两个儿子不同风格的表孝进上,心情似是大好,也没责怪太子迟来,只问道:“先前你说要晚到片刻,是去做这个了么?”皇帝看了看太子双手捧着的木色托盘,上面盛放着一个双耳蜜瓷豆,“这是你的进上?”

    “正是。”太子将容器放在皇帝面前,亲手掀开道:“这种江鲫鱼汤不同于父皇平日御膳里的鱼汤,父皇可饮汤一试。”

    相比于越王的丰盛华丽与赵王的可爱讨巧,太子所献似乎比中规中矩还少了点巧思,不过皇帝并未有何神色,尝了口后却赞道:“果然不同,虽鱼小但汤浓且香美,鲜味更甚。这是你自己自江中钓的?我以为你去林中狩猎,会带回些山兽美味,没想到还有水中珍馐,也是用心了。”

    太子笑道:“江中垂钓对儿臣来说太难了。不敢欺瞒父皇,今日狩猎儿臣空手而还,这才打算钓鱼进上。”

    “你可是之前做了功课,知道江中此鱼?”皇帝倒觉得有趣,于是追问。

    太子记得卓思衡的叮嘱,实话并非不能事半功倍,如何说实话却要看技巧。

    “其实……儿臣原也不知是什么鱼,问过御厨才知此乃邰江鲫,为此地独有,虽刺多而细,却肉质鲜美,适合做鱼汤纯饮。”他又颇为无奈地笑笑,“而且……这鱼也不是儿臣钓的。”

    “那是……”

    “是儿臣用木枝插上来的。”

    不止周围的人,连皇帝也讶然道:“你是说下到水中?”

    太子赶忙摇头道:“回父皇,儿臣不是很通水性,便去上游溪间垂钓,但……钓鱼实在是有些难,儿臣便干脆下水去摸,父皇放心,儿臣并未去激流里,只在溪中摸索,也只抓住这一条来……承蒙父皇不弃,儿臣今后……还是好好读书让父皇宽心罢……”

    皇帝看太子满头大汗,显然是着急往这里赶,又听了这一番不加修饰的肺腑之言,忙叫他过来近前道:“你这孩子,总是太死心眼,下到水里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你是国之储君,要懂得珍重自身,不为自己与朕和你母后,也要为江山考量,不能再一板一眼做事了。你看你满头都是汗,此处江边夏夜的风也多少带些寒意,若是因此发热岂不更令朕忧心?”

    此番话一出,那些之前对越王和赵王多有心思的人却都是愣住了。

    皇帝如此关怀太子,又在这样的宴会上强调其是储君,言语之中多有回护和切爱……实在让他们无法确凿,到底皇帝是不是如传言一般对太子心嫌不寄?

    而他们细想太子所言,皆觉得言语虽然质朴无华,菜色也普通并无出众,圣上所感必然是因其明明可以美言修饰,却还是选择直言实语,倒显得真挚纯孝了。

    果然有种大巧不工之感!

    皇帝此时已在吩咐皇后找人去熬一些能挥发的热汤来给太子,又赐他坐在自己身边,垂问如何捕鱼刺鱼,又是否受伤。

    太子的实话里有一半是谎话,他刚受到来自父亲的关怀,心中正热,脑子里却十分清楚卓思衡的警告。他没有一时感动而飘然,只笑着仿佛当自己是笑料一般,将他钓鱼失利又被迫狼狈下到水中,跌跌撞撞都没补上鱼来的部分强调讲出,帝后听完都是笑声不止,可左右却只敢赔笑,毕竟天底下除了皇帝和皇后,哪有人敢嘲笑太子的笨拙。

    哪怕太子心慈宽善,但如果笑声太大惹怒人家的亲爹,他们也承受不住……

    毕竟此时看上去,太子真的就是一个备受器重的储君。

    “……后来儿臣才悟透,水面之上观鱼却非鱼,其是鱼在水中偏折之影,而非鱼之实形……之后才略的要领,带回此鱼。”

    太子将卓思衡所讲心得用一种比较笨拙的理解方式讲出,博得皇帝的点头赞许与夸奖:“你能因小知大,生活琐事亦有所悟,让朕深感欣慰。天下智识虽多在于书本,却也有些非得躬行己身才可得知,很多道理朕亦是如此学得,哪有捷径可言?”

    太子忙垂首连称受教。

    这些话,是卓思衡要他以自己的方式讲出,不需要太有条理,也不需要多漂亮的辞藻,只是如实表达即可,他也是深思熟虑后才想好说辞要怎么将话讲得自然而然。

    现在看来,卓思衡在那短短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所教会他的,比多年读书学到的还更能立竿见影。

    太子知道卓侍诏坐在那里,即使不去朝那边看也有种莫名安全感,好像有他在自己就不必担惊受怕,也无须忧虑不安。

    此时卓思衡正在看向太子和皇帝,看父子二人一来一回说得十分投契的样子,心中感到的不只有欣慰。

    太子的身上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稚拙感,他并不是讨巧惹人喜爱的个性,若是编出鱼龙百变的言辞来赘述,皇帝如何看不出来是有他人传授?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与其扬长避短,不如变短为长,在人人都挖空心思做足漂亮功夫的时候,只做本分又不失璞真之情,使得太子这份朴拙更加天然和真挚。

    当朝皇帝、太子的亲爹又不是昏君,他太了解每个人的个性和习惯,所以在他最能接受也最习惯接受的一点上稍加修饰,就足以显得下过功夫了。

    这是卓思衡为太子做的打算,但当时时间有限,只说了些概要,不过现在看来太子完成得很好。

    卓思衡彻底放下心来,终于舒适且惬意得喝下今晚第一杯香醇的佳酿。

    第142章

    三位皇子进献佳肴完毕,原本轻松的氛围却多了丝莫名的紧张感,卓思衡去看各怀心事的众人,似乎都在为方才皇帝的态度暗加揣测,而他心中清楚,越是不安心之人越是尚未做好判断站定位置,相反那些不以此为影响之人,才可能真正危险。

    宣仪长公主是与先前相较最难看出异常的。不过她的话情况特殊,卓思衡相信,长公主的镇定自若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份旁人无有的自信和笃定,如果圣上对储位之事另有安排,第一个得知的必然是她自己,所以长公主依旧载笑载言妙语解颐,仿佛三位皇子之事与之无关。

    而沈敏尧和自己的老师这两位老臣当然不会因为此事而表现出任何波澜,此二人均混迹官场伴随圣驾多年,绝非心事流于表面之辈,这时候两个人正在交换一些老年保健知识,比如喝什么茶对日渐昏花的眼睛有明目作用一类的话题。

    虞雍倒是自斟自饮十分泰然,军中之人离这种事从来都是越远越好,作为能抢在自己前面先对答案的人,卓思衡虽然讨厌他,可也相信他的明智。

    高永清则自落座以来就一如既往的紧绷,他就没有松弛过。

    卓思衡用不察之眼暗中逡巡,最后料定其实大家都对皇帝的心意没有任何准备,可见皇帝在这方面故意令人捉摸不透的诸多举动是有成效的。一个皇帝如果轻易被人猜中心事尤其还是继承人问题这样大的计划,那定然会招致麻烦。

    有一个精明强干的上司有时是好事,但有时也令人隐忧非常。

    此时,这位上司正在和三个儿子共叙天伦,画面十分温馨。太子稳重、越王张扬、赵王可爱,三个孩子各有天性,皇帝似乎很享受这样的陪伴,总能听见自上传下来的笑声。

    而其他各家进上的佳肴珍馐也陆续被送至皇帝面前,皇上每个都会尝一口再分赐左右,每个进上之人他都会与之交谈,家中有老人的便问身体是否康健、刚娶亲的祝福夫妻同心、有孩子的则关怀学业是否可心。

    俨然一副圣天子在朝的和乐之景。

    不一会儿,卓思衡看到杨令显和自己的弟弟同携着蜜汁鹿脯一道献上,皇帝问了两人些狩猎的趣事,又朝将卓思衡传至近前笑道:“听闻你弟弟在国子监太学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不知今年你是不是肯放他秋闱一试?”

    “臣弟得蒙圣上抬爱一问,臣不敢过谦,虽其学问仍需砥砺,但臣也却也有放手一试之心。”被皇帝夸奖过分自谦就是惺惺作态了,卓思衡三分需七分实恭敬道。

    “朕记得你当年状元及第也是二十岁整,当真是春风得意好年华,朕此时还能想起你殿试的文章来,新用前朝司马文正公的‘兴亡在知人,成败在立政’言古论今,不可不谓之佳篇。你之所写今日历历在目,一转眼已快十年过去,如今你在朝已为朕股肱之臣,身负重任,有导行天下教化之责,可见文章知人百代不欺。”

    卓思衡听罢不由微怔,他没想到皇帝竟记得如此清楚。

    作为读书人,自己的文章能被他人记住,即使冷静如他,多少也略有心潮澎湃。

    而他还未回应,皇帝已转向悉衡和煦道:“你要望你兄长项背,存韦编三绝之毅,立匡世衍德之志。朕还记得当年沈相看过他的文章后,直赞好文章当配紫金鞍,朕希望你的文章与你兄长所书一般,也能配得上你的姓氏和家传。”

    卓思衡没有想到,原来沈敏尧曾经如此称赞过他,可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有过一次极其深入的切谈,还有一些公务上与公务后的只言片语,沈敏尧一次都没有讲过这件事。

    卓悉衡受此天子面策之隆恩,于是再三拜过道:“草民必竭尽己能,不辱皇恩。”

    他还没有入仕,只能如此称呼。

    皇帝又看杨令显,也是一样以关怀口吻道:“你兄长为国戍守边关,你如今也在军中效力,你们兄弟同你们的父亲一样都是国之柱石,但你也要记得,兄长不在,家中你是男儿,既是男儿,就要把照顾好家人当做安民护国一样的重责,你家于社稷有定邦之功,你要传习父兄之志,切记切记。”

    杨令显也深深拜道:“臣必不负圣言。”

    与卓悉衡不同,杨令显身上已有了个牙尉的小军职,虽是不大,但已然可以称臣。

    皇帝很是满意这一文一武两个臣将之弟的表现,又看有几人进上,也都是各家的英才少年,自是夸赞一番如今青出于蓝,听到自家孩子备受褒扬,几家势位极高的有爵之家也都倍感天恩浩荡,纷纷起身谢恩,一时皇帝近前子弟云集,十分热闹。

    卓思衡从刚才两次的恍惚中回过神,看着皇帝欣赏夸奖这些晚辈,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糟糕!这是遭遇战!

    他刚意识到的瞬间,皇帝已经放开音量开口道:“眼看诸位爱卿之子年纪轻轻便已开始独当一面,尚未能入仕的也都有青云万里之羽,实在令人感叹。其实……朕的孩子何尝不是也有到了该有所作为年纪,却因朕的溺爱和骄纵被留在朕的身边无处施展,朕想,是不是也该到了让孩子们出宫封府的时候了?”

    卓思衡几乎能听见所有人脑内警报大作的此起彼伏之声,自己老师已经是将眼睛睁到最大。

    这是什么危险的话题?真的适合在这种温馨融洽的场合讨论吗?难道在朝上讨论不是更好?

    除非……皇帝希望这个讨论能在非正式场合进行。

    那他一定也多少有试探而非真的要大家讨论可行性的目的。

    或者是是不是真的封府出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位适龄皇子会在这个问题抛出后如何应对。

    好的,目的明确了,现在来思考皇帝想要的答案。

    皇帝一直以来闭口不提成年皇子的出宫封府之事,皆因不想像前几朝尤其是他亲爹那一辈发生诸位皇子过早封府而老皇帝又是个老不死的情况,于是每个皇子都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为自己积蓄政治力量角逐皇位,这也是导致皇帝的戾太子亲爹最终无有善终的重要原因。

    他不希望朝野混乱,也不希望任何人过早对皇子进行站队,甚至不惜为此当年铺垫许久,彻底断了各家子弟入宫伴读皇子之常俗。

    这样一来,百官公卿无法在他还在壮年时就首鼠两端,大家也难有合理之由重提言及此事,时至今日,皇帝当然乐得假装成年的孩子还是孩子。

    那么,他想要的答案,其实就并非是一个确切且确凿的期待,而是态度上的表现。要知道他如果希望得到明确答复,在朝堂之上见到那些模棱两可的太极高手,他便可以以皇帝的身份斥责,逼迫他们必须做出选择,但在今天这场宾主皆欢宴会上,即使有人和稀泥他也不能将人怎么样。

    今日水龙法会宫宴,重要的文武臣子和皇亲勋贵都在,没有什么时机比眼下更适合试探的了。

    所以,皇帝想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除去皇子反应以外,其余人的表态。

    最后,知道了皇帝的提问的目的和正确答案的方向,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和太子到底该如何作答?

    卓思衡的头脑风暴速度之快,几乎是皇帝每说一个字他的思考就推进一个进程,等到皇帝话音落下,他已基本理清思路,再一眨眼,答案便已陈上心头。

    只是他知道了,太子还没知道啊……

    因为刚才皇帝因悉衡进上后叙话的传召,卓思衡眼下就站在上一级高台的侧列,这距离离皇帝一家都很近,别说打手势和递眼神了,就是朝太子看一眼都会被皇帝发现。

    这辈子没做过弊的卓思衡忽然很后悔,他这两辈子都应该尝试尝试的,不然现在也不会全然无措,只能寄希望于太子悟道一些其中关键。

    太子,务必努力回想!我给你押过这道题的!

    这时候,多亏赵王又及时出现,为所有人争取了时间。

    “不!我不出宫!我要和父王还有母妃在一起!”赵王大概只听懂了自己要出宫,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拽住皇帝的龙袍便不松手,罗贵妃忙起身安抚,然而却并无作用,赵王的眼泪顺着脸颊就落了下来。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又是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听这个消息确实算是晴天霹雳了。

    皇帝忙揽过赵王,亲自安抚道:“你当然不出去了,你还是孩子,书才读了几本?如果没朕督促,你怕是天天要贪玩到不知什么时候,就算你想朕都是不肯的。可你两个哥哥都已念了十几年书,要是再不放出去,怕是都再也坐不住了。再说朕的菜里,哪能没有你这小花椒?”

    听到皇帝这样说,赵王终于破涕为笑,皇帝示意罗贵妃将儿子暂且带走,谁知赵王却不肯,执意挨着他坐,皇帝对这个儿子总是不忍苛责,于是便又让罗贵妃回去位置上。

    卓思衡是真心感谢这个小可爱,有他这一缓冲,气氛已然舒缓许多。也有素来亲近的公侯此时同皇帝笑言说天子为父也是慈爱非常,皇帝笑着摇头,直说自己怕了这孩子能哭能闹的,为人父当真是难。

    不,卓思衡愤懑地想,做你儿子才是真的难。

    虽然气氛舒缓了,可问题还没解决,皇帝看了看左右的另外两个成年儿子,柔声道:“你们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有所打算?”

    卓思衡很想扯着自己头发一边尖叫一便绕场三周来发泄此时的焦虑。

    你这是什么问题?你问越王还好,怎么回答都对,你问太子?你让太子说什么?说将来的打算是等你死之后接班?储君不就是这个功能么?可是却不能这么说,因为没有皇帝愿意听自己儿子说这种实话。

    实在是难题一道。